皇帝星斗崇拜之所:北京故宫钦安殿的初步考察

一.明代永乐皇帝建设钦安殿的目的

钦安殿位于御花园正中，南北中轴线上，始建于明代永乐十八年（1420年），嘉靖十四年（1535年）添建墙垣后自成格局。钦安殿为重檐金顶，坐落在汉白玉石单层须弥座上，南向，面阔5间，进深3间，黄琉璃瓦顶。殿前出月台，四周围以穿花龙纹汉白玉石栏杆，龙凤望柱头。月台前出丹陛，东西两侧各出台阶。院内东南设焚帛炉，西南置夹杆石，以北各有香亭1座。殿前院墙正中辟门，曰“天一门”，东西墙有随墙小门，连通花园。钦安殿汉白玉台基和栏板，是整个故宫石雕中最精美的部分。

在钦安殿的建设历史上有两位皇帝十分重要，第一位就是始建北京故宫的永乐皇帝，第二位则是嘉靖皇帝。
钦安殿到底是永乐皇帝建，还是嘉靖皇帝所建曾有争议。
1.从目前的研究现状来看，大多认为是永乐皇帝所建，最有力的证据是永乐时的大学士杨荣在《皇都大一统赋》中提到：“（紫禁城）厥工告成，以今年春正月朔旦，皇上御奉天殿朝百官，凡内外文武群臣与夫四方蛮夷酋长来靓于廷者……若夫钦安之后，珠宫贝阙。
2.说明紫禁城建好后，永乐皇帝决定在永乐十九年春正月，接受百官和四方来使的朝拜，可见钦安殿与紫禁城同时落成，时间是永乐十八年。
3.近年来钦安殿进行了大修，从其建筑风格和完全由楠木制造的大木架来看，也保留了永乐初建时的状态。到了明代嘉靖时，据《明世宗实录》记载：（嘉靖十四年十月丙午）初，上又以文祖建钦安殿祀真武之神，诏持增燎垣、作天一门及大内左右诸宫益加修饬，至是皆告成。上亲制祀（祝）文告，列圣于内殿，仍具皮弁服祭真武之神于钦安殿。
4.可见，明嘉靖皇帝在嘉靖十四年增建了燎垣和天一门，才奠定了现在北京故宫钦安殿的基本格局。

从天一门“天一生水”和真武大帝是水神这一特性出发，一般认为钦安殿供奉真武大帝，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紫禁城的防火需要。确实也有文献为证，如宝钞司真武庙《重修真武庙碑记》云：“缘内府乃造上用钱粮之所，密迩宫禁之地，真武则神威赫赫，祛邪卫正，善除水火之患。”可见除水火之患确实是真武庙的重要功能之一。但联系到永乐皇帝与明代真武信仰整个大背景来看，永乐皇帝在紫禁城中轴线上建钦安殿决不仅仅是为了防火的需要，主要目的应该是双重的，既护卫自己又护卫社稷。

由于永乐皇帝在“靖难”之役时，以一封王战胜了当时的天子称帝，其合法性饱受质疑，对真武神的崇拜是其树立“君权神授”合法性的重要举措，因此，他北建故宫，南修武当，使真武神成为了明皇室的护国家神，地位无以复加。
1.这在紫禁城的修建中也有充分的体现，最显著的就是在紫禁城北门玄武门内修建了钦安殿，使真武大帝位居坎宫，“统握元枢”
2.永乐皇帝还在他坐朝的奉天殿两壁斗拱间绘有真武神像。从作为永乐皇帝工作和生活之所的紫禁城来看，有真武大帝坐镇在元枢之位，可以随时保佑自己的安全，自己去祭祀真武也相当方便，不用舟车劳顿去被誉为“朝廷家庙”的武当山，甚至连京城地安门的显佑宫真武庙也不必去。另外，“钦安殿”这个殿名本身也蕴含着保佑皇帝平安之意。从国家社稷的层面来看，真武大帝坐镇在国家权力核心皇宫的元枢之位，当然赋予了其保卫国家，揖扶社稷的使命。

二.钦安殿是皇帝星斗崇拜之所

钦安殿是明清皇帝星斗崇拜之所，前引大学士杨荣在《皇都大一统赋》中载：“若夫钦安之后，珠宫贝阙。藻绣交耀，雕栊diāo lóng ㄉㄧㄠㄌㄨㄙˊ ，六宫备陈，七所在列。”这里的七所建在钦安殿的左右两侧，称为东西七所。从《重修纬书集成》卷二《尚书考灵曜》：“二十八宿，天元气万物之精也。

北方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宿，其形如龟蛇，曰后玄武。”3同书卷六《河图帝览嬉》：“北方玄武之所生，其帝颛顼，其神玄冥。北方七神之宿，实始于斗，镇北方，主风雨。”4等记载来看，东西七所的布局象征着北方七宿。

据《国朝宫史》记载：“每岁元旦，宫殿监率该处首领太监等于钦安殿、天一门内正中设斗香，恭候皇帝亲诣拈香行礼。其每月朔望，俱设斗香，宫殿监等敬谨拈香行礼。”5又据《国朝宫史续编》载：“御花园七品首领一，执守侍。八品副首领一，侍监。太监二十四，专司园内斗坛、四神祠等处香烛，培浇花树，饲养池鱼、仙鹤及陈设、洒扫、坐更等事。”6可见每年元旦，皇帝亲到钦安殿斗坛拈香行礼。斗坛日常还有专人进行打理。到了清道光时，据《清宣宗实录》记载：“道光十九年十一月，谕内务府大臣等：嗣后，每届钦安殿、天穹宝殿斗坛及圆明园佛楼等处拜斗、拈香日期，著敬事房、圆明园司房先期请旨。”7又据清道光十九年御旨：“首领太监在钦安殿办道场及拜斗等事，著永远停止。”8可见道光时期皇帝开始限制或禁止钦安殿等处的拜斗活动。这也从反面证明了钦安殿之前一直有拜斗活动。

钦安殿的天一门前西侧，有一块陨石，呈平顶椭圆形，石的正面中央，有天然赭色痕迹，形似一个道士在向空中拱拜，人们联想到诸葛亮在拜北斗，因此称此石为诸葛拜斗石。据传此石是乾隆皇帝下江南时有人进献，乾隆十分喜爱，于是回宫后就派人将该奇石放于天一门前西侧。从乾隆皇帝的这一举动我们不难看出，在皇帝的心目中，钦安殿也是一个星斗崇拜之所。

三.钦安殿内主要真武造像述评

钦安殿内主神区域现共有五个真武神龛，中央正龛、东大龛、西大龛、东重檐龛、西重檐龛。各有一位真武大帝主神像。中央正龛的玄天上帝铜像铸造于明代，应为明永乐建钦安殿时所铸。真武披发跣足，脚踏龟蛇，身着彩色龙袍一件，上系白玉带一条。正龛前有玄天上帝神牌一面，铜铸龟蛇一座。此像是典型的明代真武纯武神形象，面部表情严肃，全身铠甲，宝剑寒光闪闪，威风凛凛，一副如临大敌、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架势，真武战神的特征十分明显。与同时代的武当山金殿真武大帝像相比有明显的差别。

武当山金殿真武大帝像铸于永乐十四年（1416年），置于金殿之内，是永乐皇帝御赐的全山最重要的铜像，民间流传此像是按照永乐皇帝的样子塑造的，故有“真武神，永乐像”之说。永乐皇帝选定这种真武图像作为皇室家庙的主像，具有明皇室认可的标准图像的特性。

此像从总体来看已是文神真武，其最大的特点是在胸前衬出一片铠甲，以表明真武所具有的武神特征，铠甲的表露十分含蓄。笔者将其归类为古圣贤模样的文武神真武图像，真武的武神特性已明显退居次要地位，而古圣贤模样的文神特性则居于主导地位。这表明明代真武政治宗教地位提升之后，适应其玄天上帝身份的需要，有意弱化真武武神特性，努力塑造帝王形象的趋势。

钦安殿中央正龛玄天上帝铜像无疑也是明代皇帝认可的真武标准形象之一，与武当山金殿的真武铜像铸造年代相近，铸造地点也在北京，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不同呢？笔者认为这与两地对真武神像的实际需要有关。

武当山是明成祖北建故宫，南修武当大战略中的重要一环。永乐年间（1403-1424年），明成祖派工部侍郎郭琎、隆平侯张信、驸马都尉沐昕等，率军民30余万，用了10多年(一说30多年)时间，在武当山修建了数以百计雄伟壮丽的宫观庵宇，以铜为殿，以黄金范真武像，使武当山常年香火不衰，祭拜者络绎不绝。永乐十五年（1417年），成祖赐名武当山为“大岳太和山”，位居五岳之上。钦选全国数百名道士居住武当山各大宫观，又命当时著名正一派道士张宇清举荐各地著名高道二十多人，主持武当各大宫观事务，定期主持斋醮，为皇帝祈福。武当山成为了明皇室的御用道场，真武大帝也被钦定为明皇室的保护神或家神，武当山成为“朝廷家庙”。2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武当山金殿真武形象的选择，就必须有统领全国的帝王之气，形象要庄重、内敛，有人间帝王的气度，而不是披甲持剑的武将形象。

钦安殿位于紫禁城内的中轴线上，主要是为永乐皇帝祭拜真武大帝服务的，并不为社会开放，因此真武形象的选择就主要服务于前述永乐皇帝建立钦安殿供奉真武大帝的目的：既护卫自己又护卫社稷。因此钦安殿中央正龛玄天上帝形象就选择了全身铠甲，剑光闪闪，威风凛凛的武神形象，强调真武战神的特性，以达到保卫平安的目的。钦安殿正龛真武神像的选择也受到了北京当时情势的影响。永乐迁都北京时，威胁明王朝的主要危险是来自塞外的蒙古贵族残余势力，来自北方的忧患一直没有解除，永乐皇帝还多次御驾亲征，最后在第五次亲征中死于北国的榆木川。来自北方的威胁也是北京一带真武造像多选武神形象的重要原因。其实偏爱选择武神真武的不仅限于北京，在河北、山西一带民间庙宇中的真武形象也多为武神，可见强调战神特性的武神真武大帝形象在常受北方少数民族骚扰的边境地区最受欢迎。当然南方地区也常出现真武武神形象，但一般都是在护卫、助战、巡游等需要武神的场合时多见。

需要注意的是现在我们所看到的钦安殿中央正龛的玄天上帝铜像身着一件彩色龙袍，上系白玉带一条。从现有文献记载来看，至少在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真武铜像已着有彩色龙袍。3很可能此铜像着龙袍的习俗从明代就开始了，清代延续了下来。武神铜像身披彩色龙袍及配上玉带之后，除了宝剑还有战神的特征外，已俨然变成一位帝王模样了。可见，当时的设计者通过龙袍玉带的运用，巧妙地淡化了真武的武将形象，塑造了真武大帝的帝王气度，以与紫禁城的氛围相适应。

钦安殿东西大龛的铜铸真武大帝像系模仿正龛神像所铸，均为武神真武像，铸于清代，亦为身着彩色龙袍的形象，从两神像的面部特征来看，受佛教神像的影响较为明显，该两尊神像的艺术水平与明代正龛神像已有明显的差距。东西重檐龛的两尊神像，一尊真武端坐于龙头大椅之上，属前述古圣贤模样的文武神真武像。神像面部表情祥和，含蓄、内敛，有较高的艺术水平，应为明代所铸；一尊真武面带微笑，悠闲依坐，属文神真武像，也应为明代所铸。由于考察时间和条件的限制，未能仔细研究每一尊神像，希望有机会能继续深入研究。

四、钦安殿内部陈设与原状陈列的意义

研究钦安殿原状陈列的主要资料一是钦安殿目前的陈设现状，一是故宫博物院历代保留下来的七本钦安殿陈设档案。钦安殿目前的保存现状应该说是相当完好，对比故宫藏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钦安殿档案》可知，现在的钦安殿陈设布局基本上沿袭了乾隆三十二年增供东、西大龛后的格局。现在钦安殿内部共有大小神龛12座，供奉玄天上帝、伏魔大帝（关帝）及春、夏、秋、冬四令神牌。这些神像及神牌均面南而坐，是被朝拜的对象。三大龛前面排列着玄天上帝的从神金童玉女、执旗捧剑等，构成一个简洁而精巧的从神系统。

正殿大门内左右两侧分别陈列有明弘治二年（1489年）款大铜钟，和大鼓一面，放置钟鼓的五彩龙架和五彩凤架工艺十分精美。
钦安殿内的壁画分为两类：一类绘于墙壁上，钦安殿内北壁共有四组壁画，每组有三位神祗，中间两组是雷部诸神，外围两组为真武大帝的元帅。在殿的四角，分别绘有值年、值月、值日、值时四位神像；一类绘于神龛内壁。壁画的具体内容和时代，有待继续深入研究。

从故宫博物院所藏七本钦安殿档案来看，在乾隆二十一年时殿内共有大小神龛10座，各类从神26尊。在乾隆三十二年，神龛增至12座，从神增至32尊。道光二十年（1840年）的三本档案记载有一些出入：《钦安殿陈设档》（道光二十年之一）记载神龛13座，从神26尊；《钦安殿陈设档》（道光二十年之二）记载神龛14座，从神26尊；《钦安殿陈设档》（道光二十年八月）记载神龛14座，从神32尊。由于各种档案记载的时间段不同1，再加上由不同的人统计，造成了数字上的差别。最晚的一本宣统二年八月《钦安殿佛像供器档》记载神龛14座，从神32尊。其中还载有：“光绪五年（1879年）五月二十五日，连英传旨，慈禧皇太后祈雨灵验特供御用龙袍一件”。可见这些档案有重要的研究价值。

由上可知，从乾隆二十一年之后，钦安殿的总体格局变化不大，神像的数目也基本稳定。正龛真武大帝及其从神金童玉女、执旗捧剑神像和大铜钟等为明代所铸，伏魔大帝（关帝）神像应为清代添加，因为清代满族十分崇奉伏魔大帝。

钦安殿是紫禁城内最重要的道教活动场所，明清时期经常举办斋醮活动。那么是如何举行斋醮活动呢？我们从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的明嘉靖《赐号太和先生相赞》雕版画册中的一幅图“钦安殿祈求圣嗣相”（图）中可略知一二。《赐号太和先生相赞》是中国明代流传至今开本最大的一部雕版画册，书高76厘米，宽55.4厘米。全书收版画26幅，赞文26篇，首有当时阁臣顾鼎臣的引文。原藏于清廷内阁大库。太和先生即明嘉靖皇帝朱厚熜最崇信的道士邵元节。这部《赐号太和先生相赞》就是为庆祝邵元节八十寿辰由当时明内府司礼监下属的经厂雕印完成的。

“钦安殿祈求圣嗣相”图是该画册的第九幅，画面描绘在钦安殿月台上摆着一个装饰精美的供桌，桌上摆满了香烛、果品等供祭物品。
桌前一位高功道士在念诵为嘉靖皇帝祈嗣的表文，随着表文而出的一只小仙鹤飞向远方，引来了一队仙鹤。高功后面是六位头戴乌纱帽，官员模样的人每三人一组在虔诚拱拜。月台外还有两名兵士在守卫，戒备森严。
据该图“相赞”载：得祈郊禖，以祓无子，天笃周祜，衍庆千祀。虔祷玉清，祈承天序，帝锡华胤，为宋令主。幽明一理，上下感通，前星未辉，睿思忡忡，命公致祷，公单厥心，执予有恪，上帝既韵。吁！君臣同德，格于冥冥，所以未久而皇嗣绳绳也。

又据《明史》邵元节传记载：“先是，以皇嗣未建，数命元节建醮，以夏言为监礼使，文武大臣日再上香。越三年，皇子叠生，帝大喜，数加恩元节，拜礼部尚书，赐一品服。
”由上两则记载可知，图中高功道士就是邵元节，文武大臣也参与了上香祈祷，与图中所绘相符。在邵元节的数次虔诚建醮祈祷后，果然求子成功，而且“皇子叠生”，数度受到了皇帝的赏赐。图中的仙鹤出现也有独特的意含。道教认为鹤是仙鸟，如果在斋醮的醮坛上有仙鹤降临，那么斋醮将极为灵验。图中仙鹤的出现，也预示着祈嗣的成功。

北京故宫已经开放了众多宫殿的原状陈列，如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养心殿、乾清宫等。但作为紫禁城中轴线上重要宗教性质的宫殿钦安殿的内部陈设仍未能开放。

从上文可知，钦安殿的保存状况是比较好的，具有进行原状陈列的良好基础。当前迫切需要做的是组织院内外专家对钦安殿进行深入的研究与诠释，同时组织文物保护科研力量做好殿内文物的保护工作，在此基础上使钦安殿的原状陈列早日与公众见面。在传统社会中，皇帝是天子，宗教在皇帝的生活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将皇宫内的信仰与仪式介绍给公众也是全面了解宫廷生活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从学术研究角度而言，钦安殿内部陈设开放之后，学者们可以从多学科的角度来研究这些藏在深宫数百年的珍贵文物，必将会有令人惊喜的发现与成果。

注: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宗教艺术遗产调查与数字化保存整理研究”项目论文，刊于香港道教学院与广州道教协会编辑的《道教星斗信仰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香港2013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