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又名《淮南鸿烈》),是西汉前期淮南王刘安招集宾客集体撰写的一部著作,汉志把它列入杂家,但从该书以“道”结论一切,并对先秦诸子百家思想兼容并蓄来看,其与司马谈所论黄老之学的思想特点(参见《论六家要旨》,《史记·太史公自序》)甚相契合,因此它应属于反映汉初黄老之学的道家类著作。由于该书的问世(武帝建元二年,即前139年)正值西汉黄老之学由盛转衰的时期,故许多学者认为它是“西汉道家思潮的理论结晶”(参见任继愈主编《中国哲学发展史》秦汉卷)。
《淮南子》的思想内容包括很广,涉及哲学、政治、军事、天文历法等诸领域,其中比较突出的是宇宙论哲学,它是通过对老子之道的阐释而构筑起来的。因此“道”是反映《淮南子》宇宙论哲学的核心范畴。但在以往的研究中,学界多从《淮南子》对道之本体的阐述方面来把握其哲学性质,因而对它的“道”缺乏全面的认识。其实,《淮南子》对道的阐释既包括对道之本体即道是什么回答,又包括对道之历程即道之发展过程的探索。所以,它的道应是存在论、过程论与发展论的整合统一,并从特定层面显示了该书作者对世界统一性原理与发展原理的思考。从古代道论的发展来看,这既是对先秦老庄之道的“扬弃”,又是对先秦其他各家思想的综合,故它反映了先秦道论在秦汉间的进展,并显示出秦汉哲学思想比较庞杂的特点。
一、“道”的存在论
《淮南子》“道”的哲学内涵,是通过对老子等道家所提出的“道”的阐释而表现出来的。它同老子等道家一样,也把“道”视作天地万物的本源或本根。该书首篇《原道训》说:“夫道者,覆天载地,廓四方,柝八极,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包裹天地,察授无形。”“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是故一之理,施四海,一之解,际天地。其全也,纯兮若朴;其散也,混兮若浊。”这里,《淮南子》把“道”说成是包裹宇宙、覆天载地、化生构成天地万物的本原实体,这表明它同老子等道家一样,也是把道作为一个形而上的最高范畴来理解的,其哲学底蕴都是表示在终极意义上的真实存在。但是我们知道,老子在对道作规定时,常把道说成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复归于无物”(《老子》十四章),不占有任何空间,从而剔除了物质属性,使道带有一种超验的性质。而老子的后继者庄子虽然认为道“在蝼蚁”、“在稊稗”、“在瓦壁”、“在屎溺”,它遍在于一切对象之中(参见《庄子·知北游》),但它最终以“虚无”或“非物”来规定“道”,这便彻底剔除了道的物质属性。同老庄道家的“道”相比较,《淮南子》虽然也从形上学意义上说过道“以无有为体”(《说山训》),但它却着重把道与气作了沟通,使道、气合而为一,从而使道获得了较为实在的规定。《览冥训》说:“至阴飂飂,至阳赫赫,两者交接成和,而万物生焉。众雄而无雌,又何化之所能造乎!”《本经训》也说:“天地之合和,阴阳之陶化万物,皆乘一(原作“人”,依庄逵吉校改)气者也。”这就明白地道出:“道”作为一切现象之太初原始,它并非是剔除物质属性而又无空间形式的超验存在,而是一种“气”的物质实有,是统合了阴阳二气的一种整体性存在;万物就是在这种阴阳二气的相摩、激荡所构成的和气过程中,得以产生出来的。因此,在《淮南子》这里,所谓道是万物的本源,实际上就是气为万物的本源;所谓以道为本根,实际上就是以气为宇宙万物的本根。这样一来,《淮南子》不仅把作为宇宙本根的“道”还原为一种具有现实性品格的存在实体,而且也较好地实现了宇宙根源与构成这种根源的物质质料之间的统一,这不能不说是对老庄之道的重要改造和超越。
为了进一步说明道即是气,《淮南子》又从不同的方面进行了论证。首先,它认为道之混沌、道之太一,皆为气的原始状态。《精神训》说:“古未有天地之时,惟象无形,窈窈冥冥,茫芠漠阂,澒濛鸿洞,莫知其门。有二神混生,经天营地。”这里的“二神”是指阴阳二气。就是说,在天地开辟以前,阴阳二气混生在一起,道是一团混沌物质。但由于道之混沌就是气之混沌,它是一切现象之太初原始,故亦可称之为“太一”。《诠言训》说:“洞同天地,混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这里的“太一”,即《庄子·天下》篇所说的“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的“太一”,亦即“道”。其次,《淮南子》认为道之无形、道之恍忽,也是气之存在状态。《原道训》说:“夫无形者,物之大祖也;五音者,声之大宗也。”《兵略训》也说:“所贵乎道者,贵其无形也。”所谓“无形”,并非是终极的“无”,而是指气充盈而无形、有质而无形,它是相对于一切可感知的形下之物来说的。正因为气是无形象的,故亦可称之为“恍忽”,即《原道训》所说的:“忽兮恍兮,不可为象兮;恍兮忽兮,用不屈兮。”可见,“无形”、“恍忽”也是对气之存在状态的表述,都是对道即气所作出的深刻论证。
从思想来源上看,《淮南子》以气解道,恐怕主要是接受了稷下道家精气一说的启发。如《管子·内业》篇说:“万物以生,万物以成,命之曰道。”又说:“凡物之精,此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精也者,气之精者也”。《淮南子》确认道即是气,这是对稷下精气说的认同。但是,稷下精气说对气的辩证本性有所忽视,它未能把阴阳矛盾观念与精气说相结合,故而未能对精气的内在辩证本性作出更深入的说明。与稷下精气说相比较,《淮南子》则把道视作包含阴阳二气的一种整合存在,把气看作是阴阳对立的矛盾统一体,这样一来,它的气(道)便获得了辩证的规定,从而克服了稷下精气说的不足。
正是由此出发,《淮南子》又对道(气)作了如下规定:
(一)道(气)是质与量的统一。《淮南子》认为,道作为包含阴阳二气的物质实有,它有质有碍,是质与量的整合统一。《天文训》说:“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清妙之合专易,重浊之凝竭难,故天先成而地后定。天地之袭精为阴阳,阴阳之专精为四时,四时之散精为万物。”在《淮南子》看来,气作为道之本质,它有阴阳的分界,而阴阳又各自具有不同的质量,阳气的质量是清阳,阴气的质量是重浊,因为质量的不同,所以阴阳二气各有下降和飞扬、凝聚和散发的不同物理属性。正是由于阴阳二气各具有不同的质量和不同的物理性能,它们之间才不断产生交合作用,从而产生出天地等不同形态的事物。这样,它便从质与量的对立统一方面对气作了规定,并为回答气何以能运动变化和流转生成万物的问题,奠定了理论基础。
(二)道(气)是无限大与无限小的统一。《淮南子》认为,道是无限大的。《原道训》说道可大到包括天地、充塞四面八方,乃至无法测度。同时,它认为道也是无限小的。《原道训》关于道“甚纤而微”、“卷之不盈于一握”的描述,就认为它可以小到无法穷尽的地步。但《淮南子》认为,道虽可无限大和无限小,而却具有连贯性和统一性,它是混然一体的。故《原道训》又说:“所谓无形者……卓然独立,块然独处,上通九天,下贯九野,圆不中规,方不中矩,大混而为一。”因此,所谓无限小,是指道的微粒性,所谓无限大,是指道的整体性而言;而道作为一种存在,它就是无限大与无限小的统一。
(三)道(气)是不停地运动变化着的。《淮南子》认为,道(气)是永恒运动变化着的。《原道训》描述说,道的运动变化像不断涌出的泉水,看来是虚的,却慢慢充盈了宇宙;看来是混浊的,却慢慢变得澄清。它能聚能散,能缩能张,包含阴阳、幽明、弱强、柔刚两种对抗的力量。在凝聚的状态下,像未剖散的玉璞,在飘散的状态下,像流动的浮云。它可以从一种状态转化为另一种状态,而由于细微难见,“其动无形,变化若神”。所谓“变化若神”,是说道(气)的运动变化,并不是由什么神秘力量所推动,而是由道(气)本身所固有的矛盾引起的,是阴阳二气相互作用的结果。这样,《淮南子》便把运动还原给物质(道、气),从而使运动成为道、气这种物质实存的根本属性。
在对道(气)作出上述规定的基础上,《淮南子》则对道(气)与各种具体事物的关系,又着重作了说明。
《淮南子》首先认为,道(气)作为天地万物所以生所以成的终极根源,它具有不能为人体官能所直接知觉,甚至也不能直接用语言加以描述的抽象性特点。即《道应训》所说:“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但是《淮南子》又认为,超越于现象和非感性的道(气),并不与变易无穷的现象相隔绝;相反,它虽超越于现象却能化成现象,虽然是非感性的抽象物质存在却又遍在于现象之中。即《诠言训》所说:“同出于一,所为各异,有鸟有鱼有兽,谓之分物。……隔而不通,分而为万物,莫能及宗。故动而谓之生,死而谓之穷,皆为物矣,非不物而物物者也。物物者,亡乎万物之中。”这里的“一”,即是“混而为一”的道,亦即是化成各种具体对象的“物物者”。所谓“分物”,是指各种具体对象,亦即现象之殊相存在。因为道不是具体对象,故可视其为“不物”。但道之“不物”并非是虚无无有,而是有质而无形,无形中含有形,故它也是一种物质性存在(“非不物”)。正由于各种具体对象都是由道所构成的,故而各种事物的生成流变都不过是道之显现,各种现象之殊相存在都不过是道之本质的流转。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淮南子》才认为道不与具体对象相对立,才得出“物物者”遍存于各种具体对象之中(“亡乎万物之中”)的结论的。
既然道与具体对象不相隔绝,那么,具体对象与道隔绝不隔绝呢?换言之,具体对象在完成其生灭运动之后,它还能不能复归于道?《淮南子》对此也作了肯定地回答。它说:“既出其根,复归其门;已雕已琢,还反于朴。”(《齐俗训》)又说:“赢缩卷舒,沦于不测;终始虚满,转于无原。”(《本经》)“化者复归于无形也”(《精神训》)。在它看来,各种具体对象都是有限的存在,都有自己的产生和消灭过程,当它们完成其生命运动过程后,就失去自己的存在状态,与道相统一。而与具体对象相对照,由于道不是具体、不是现象、不是任何有形的东西,故它作为天地万物的本根,就无所谓有生灭,而是永恒的物质存在。即《精神训》所说:“生生者未尝死也,其所生则死矣,化物者未尝化也,其所化则化矣。”“生生者”、“化物者”,是指道(气);“所生”、“所化”,则是指具体对象。就是说,其体对象有生灭,而道却没有生灭。这样,《淮南子》便通过道与具体对象关系的论证,既肯定了它们之间的统一性,又肯定了道的物质永恒无限性,因而对先秦老庄道家的“道”作出了补充、修正和改造,把道指向了唯物论的发展进程。
二、道的过程论与发展论
如果说《淮南子》的道之存在论,重点是回答道是什么、解决宇宙根源与构成这种根源的质料相统一的问题,那么,它的道之过程论和发展论则展现了一种辩证的发展观,显示了世界永恒发展的辩证本性。
从哲学思想发展的内在逻辑来看,《淮南子》把道之存在即道是什么的问题作为它的宇宙论哲学探研的内容,正是沿着先秦道论的发展脉络承接下来的。然而,由于所处时代的进化,特别是受秦汉科技进步的推动,同先秦道家相比,特别是同稷下道家的“精气”说相比,《淮南子》的哲学主攻方向还另有侧重。即它对道的阐释不只着眼于存在、着眼于道是什么的问题,同时它在对先秦道论进行合理概括的基础上,更着眼于道的历程、道的发展过程的探索。换言之,《淮南子》在阐释道是什么的同时,则把过程论和发展论引入其存在论,从而将道的运作和万物的生化视作宇宙大化流行的自然发生的过程,使道更符合辩证的本性。
《淮南子》对道的历程的阐述,首先体现在《俶真训》这样一段话中:“有始者,有未始有有始者,有未始有未始有有始者。有有者,有无者,有未始有有无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在这两个系列中,前者是偏重于时间过程之无限性来说的。也就是说,假定万物之生成过程是有始的,那么在所假定的“始”之前还有“始”;在所假定的“始”还有“始”之前,仍然有“始”;“始”是永远无法穷尽的。第一个系列虽然只讲了三个阶段,但它所表明的实际上是以臆想的某一时间为原点的逆向时序,而证明的则是宇宙没有开端,时间是无限的;按照它的逻辑,可以推至无穷。后一个系列,是从有形之现象的空间广延性说的,它表述了事物在其发源过程中作为事物之存在形式的空间向度在时间过程中的无法穷尽性。显然,这两个系列着意说明的是时间与空间的无限性及其统一性。而道作为形而上的终极本体和一种物质的抽象(气),它虽然不具有具体的空间向度和时间先后(本体论没有时间的先后,只有逻辑上的先后,本原论有时间先后),但却无法超越于时空。这正如《齐俗训》所说:“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道在其间而莫知其所。”宙为时间,宇为空间。这就意味着道的运动也是在时空中实现其自身的,因而也就为把道的历程作为一个自然发生的发展过程来理解,做出了最基础的哲学安顿。
从思想来源上看,《淮南子·俶真训》所描述的这两个系列原出于《庄子·齐物论》。但《齐物论》虽然提出了有无范畴和时空无限性的命题,而却以不可知论否定了这个命题,即:“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而《淮南子》的这两个系列,则是“气”贯通一切、生化一切和构成一切。换言之,它的这两个系列始终贯彻了一气分为阴阳,判为天地万物的物质观和矛盾观。这两个系列的实际内容是:“有始者”即天地开辟的阶段:“繁愤未发,萌兆芽蘖,未有形埒垠堮冯冯(原作“无无”,依李哲明校改)蝡蝡,将欲生兴而未成物类。”这是天地已分,万物将欲萌生的情景。“未始有有始者”即天地开辟以前:“天气始下,地气始上,阴阳错合,相与优游竞畅于宇宙之间,被德含和,缤纷笼苁,欲与物接,而未成兆朕。”这是天地将分,阴阳二气在宇宙中絪緼错和,物类尚未萌生的情景。“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即天地开辟以前的以前:“天含和而未降,地怀气而未扬,虚无寂寞,萧条霄雿,无有仿佛,气遂而大通冥冥者也。”这是大宇宙浑沦一气的情景。
“有有者”即可感知到的有形世界:“万物掺落,根茎枝叶,青葱玲笼,萑簄炫煌,蠉飞蝡动,蚑行哙息,可切把握而有数量。”“有无者”即万有事物的无限广大的生存空间:“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扪之不可得也,望之不可极也,储与扈治,浩浩瀚瀚,不可隐仪揆度而通光耀者。”它与“有有者”对立依存,共同构成了无限广大的世界。再住前推,即“未始有有无者”:“包裹天地,陶冶万物,大通混冥,深闳广大,不可为外,析豪剖芒,不可为内,无环堵之宇,而生有无之根。”这里的“无”是指气未分化的状态,“有”是指万物尚未形成的情况,因为无形中含有形,故可把世界的这种存在状态称为“有无之根”。由此再往前推,即“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天地未剖,阴阳未判,四时未分,万物未生,汪然平静,寂然清澄,莫见其形。”此时,由于大宇宙尚为一团混沌物质,它相对于阴阳错和的气来说,是“汪然平静,寂然清澄”,处于相对静止的状态。
毫无疑问,《淮南子》这两个系列的描述充满了幼稚的猜想,因而是不科学的。但它认为“世界在本质上是从某种混沌中产生出来的东西,某种形成起来的东西”(《自然辩证法》,人民出版社1955年版第8页),这却是把天地万物的演化当作一个自然发生的过程来看待的。如果说《俶真训》这两个系列对道的历程的阐述,还有些含糊不清的话;那么,《淮南子》在另几处对道的历程的描述,就清晰得多了。如《天文训》说:“道始于虚霩,虚霩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清阳者簿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精神训》又说:“古未有天之时,惟象无形……有二神混生,经天营地……于是乃别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烦气为虫,精气为人。”这里的“虚霩”与“二神混生”意同,都是指阴阳二气的整合混生状态。在《淮南子》看来,道所以表现为一个历程,它化生天地万物所以表现为纯粹自然的过程,就在于它自身所固的阴阳矛盾性。由于道是阴阳二气的一种整合存在,这便包摄了导致自身运动的两种自然力能或矛盾因素,因而道的运动就完全是自身使然的,亦即“无为”。又由于阴阳是道的两种根本属性,而天地分别为道之合气的清阳和重浊方面,万物皆禀受了天地阴阳之气的和合而获得其存在的根据,故道的运动既是丰富多样的无穷现象逐渐展开的过程,又是道逐渐实现其自身的过程。因此,一切现象不过是道之本质的流转,它们享受了阴阳之“专精”、“散精”,才成为道之“分物”的。正是由于阴阳为道之自身运动的原始动力,故而道的运动从来就不包含有意志性和目的性。即《原道训》所说:“夫太上之道。生万物而不有,成化象而弗宰。蚑行喙息,蠉飞蝡动,待而后生,莫之知德;待之后死,莫之能怨;得以利者不能誉,用而败者不能非;收聚畜积而不加富,布施禀授而不益贫。”这就确认了道无意识无目的,是自然无为的。然而,由于道自身统合的自然力能所致,它可以通过无为而达到无不为,生化出天地万物来。《淮南子》把“道”的这种自然功用称之为“德”,说:“其德优天地而和阴阳,节四时而调五行,呴谕覆育,万物群生,润于草木,浸于金石。”(《原道训》)这里没有有意志的天神地煞,所看到的只是阴阳、五行、万物群生和草木金石等自然现象,这说明《淮南子》已把道演化为天地万物的过程纯粹是看作自然大化流行的过程了。
不仅如此,《淮南子》认为道的运演和万物的生化还是一个永不止息的无限发展过程。《泰族训》说:“天地之道,极则反,盈则损。五色虽朗,有时而渝;茂木丰草,有时而落。”事物的相互转化和否定,构成了事物的发展过程。而事物在流变过程中,所以呈现出正反、盈损、朗渝、丰落的转化和否定,就在于其内部阴阳之间的平衡与和谐被打破。由于道是阴阳二气的一种整合存在,万物是阴阳两种自然力能交互作用的结果,而阴阳作为组成矛盾的双方又是互含、互渗和互相转化的,故道的运行和万物的变化,就不可能永远朝着一个方向作直线前进,而是在一定的条件下或表现出向其自身回归的趋势(“终始虚满,转于无原”),或转化为他物。然而,这种向其自身的回归和向他物的转化,并非是在原有水平上的倒退和重复,而是波浪式的发展和前进,并使整个世界呈现出盎然向上的生机活力,并成为一种宇宙生命精神。故《淮南子》对世界不抱悲观的态度,而是认为“日滔滔以自新”(《缪称训》),试图在对丰富无穷的经验现象的直观悟解中,以把握世界统一性和无限发展的原理。
应当承认,《淮南子》把道当作自然万物的发展过程来看待,这是受了老子等道家的影响。因为,宇宙生成论是老子之道的题中应有之义,这已是众所皆知的事实。然而,老子在阐述“反者道之动”(《老子》四十章)时则具有循环论的倾向,在论证对立面的相互关系时则夸大其统一的方面,因而老子对宇宙万物发生过程的描述不仅失之笼统,而且也缺乏一种发展机制。而在先秦真正把过程论、发展论与道论相结合的是成于战国中后期的《易传》。《易传》所说的“一阴一阳之谓道”以及“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等,就把道的演化和万物的流变视作一个流行不息的无穷发展过程。然而,《易传》所论述的宇宙发展法则乃是在以道为先验性存在的思辨构架下提出的,故其过程论和发展论受到了先验性之道的限制。而《淮南子》在“扬弃”和综合它以前合理成果的基础上,将过程论与发展论引入道论,并以之说明世界的物质统一性和发展的法则,这不能不是对先秦道论所做出的重要发展。
(《齐鲁学刊》199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