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论文
您当前位置:网站首页 >> 精选论文 


个体自由的精神超越——庄子对理想人生的追寻


来源: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编《中国哲学的继承与创新——纪念石峻教授八十华诞论文集》    作者:周立升    发布时间:2014-12-16 07:55:47    阅读次数:964


庄学对老学的发展,就其哲学而论,在于庄子将老子的自然本体转换为生命本体。老子哲学重在阐释“道法自然”,而庄子则偏于探究“性命之情”。老、庄都追寻那流化万象的道之所在,但二者的旨趣有异。老子论道重其客观性,体现为自然之必然,或曰必然的自然。而庄子的道则是本体化的生命精神。他虽亦讲自然的必然,但毕竟发现了必然的另一面——自由。这样,庄子的道便鲜明地内化为追求个体自由的人生境界。对道的体悟,换言之,对生命价值觉解的深浅,成为衡量个体自由的尺度。

庄子通过对形上本体的探寻,以推求人之所以存在的根据,最终把道作为个体人生的安顿之地。当然,庄子并非将道视为人的现实的栖居之所,而是人所渴求达到的心灵自由状态和精神超越境界。这种心态和境界并非纯属虚构,因为它有现实的基础,即它是对当时人们的根本处境和存在状态的一种醒悟和反思,表现出对人类所遭际的酷烈命运之根源及其摆脱途径的寻求,亦表现出对人类理想之存在状态的企盼。

庄子生活的时代,适逢社会处于大动荡、大分化、大转变的战国中期。低下的社会地位和漆园小吏职务,使他能够洞悉社会的方方面面。但作为—个贫寒之士,他无力与现实抗争,更无力去扭转社会所造成的悲惨结局。因此,只好对社会的丑恶现象予以无情的鞭挞,辛辣的讽刺,开心的笑骂。以期通过他的揭露,使人能够觉醒,避免人生悲剧的加剧。

在庄子看来,社会的昏暗,使人丧失了“真宰”,迷失了自我,丢失了生命价值,导致了人性的普遍异化。天下人“莫不以物易其性”,失却了“至正”的“性命之情”(《庄子·骈拇》,下引此书只注篇名)“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让王》)世俗之人盲目地被外物拉着跑,甚至不惜牺牲生命达到逐物的目的。请看:“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骈拇》)这些人,尽管“殉”的目的各不相同,其价值追求也不—样,但“其于伤性以身为殉则一也”(同上)。呈现出重物轻生的价值取向。尘世既然普遍地重物轻生,惟“功名”,“利禄”是求。那么人的生命精神必然沦落,而人一旦“以物易性”,就会成为物的奴隶,“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徐无鬼》);成为他人的奴隶。“役人之役”(《大宗师》);甚至成为自我的奴隶,“其形化,其心与之然”(《齐物沦》)。这样的人,实在是丧失了“真宰”,抛弃了真正的人生,成了世间无丝毫自由的既被缚又自缚的奴隶。

世人除被“物欲”所累之外,往往又被“成心”所累。“成心”荡于胸,则必然“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善恶、美丑、是非、曲直,均随其“成心”而定。庄子曾列举二十四种障蔽荡乱人心,使人的认识不清明。其中属于悖“志”者六种。属于“谬心”者六种,属于“累德”者六种,属于“塞道”者六种。总之,“成心”筑起了道道樊篱,即分离和阻隔了统—的世界,也囚执和分裂了完整的自我。《齐物论》说得好:“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形;与接为构,日以心斗。”他们时而“喜怒哀乐”,时而“虑叹变热”,心灵闭塞,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同上)。

在价值领域,世俗之人不懂得价值悖沦,认识不到价值判断的相对性,反而“师其成心”,将种种虚妄的主观价值判断强加于人。特别是那些握有权柄和倡言仁义礼乐者,他们把维护等级秩序和宗法制度的价值原则加以范式化,以虚伪的普遍性形式推向社会并裁剪一切,于是导致了人性的异化和社会的纷争。庄子借老聃的口说:“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锯制焉,绳墨杀焉,惟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在宥》)庄子针对人性异化的现实,明确提出了“任性命之情”的人生价值观。在他看来,人的精神价值是人生价值中第一位的。他曾说,人活着不能实现人生的价值已是可悲;如果人死了,精神也随之死亡,这对于人的价值的实现来说,岂不是更大的悲哀吗?庄子正是将追求生命精神的永恒价值作为价值取向的基点。因此,他说:“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骈拇》)所谓“任其性命之情,即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率性生活。只有“任其性命之情”,才能“自适其适”而不“适人之适”,实现精神上的超越和自由。

庄子认为天下昏暗污浊,不能讲庄重之言,故“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天下》)。就生命精神或人生境界而言,庄子反对人的生命精神被物化,所谓“不离苞苴竿牍,敝精神乎蹇浅”(《列御寇》),强调不断提升生命境界;也反对将生命精神滞留,“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同上),强调把生命境界提升到“寥天一”(《齐物沦》)的高度之后,还须回到人间世求得其落实,“以与世俗处”(《天下》)。

但庄子所追寻的并非具体时空中的具体存在,而是只有精神才能超越的道的境界。“所谓归精神乎无始而甘瞑乎无何有之乡。”(《列御寇》)“无何有之乡”即道的境界。这样,体道、悟道便成了人生的理想境界。

对于道,庄子不像老子那样注重其实然而是强调道的境界义蕴,特别是由心灵所体现的体道后的精神境界。从这一层面审视,庄子的道带有浓厚的生命哲学的意味。所以体道完全是从主体生命开发出来的,其目的是实现人的生命精神与宇宙生命精神的合流,所谓“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天下》)。

不过,庄子所追寻的精神境界,绝不是宗教所标立的彼岸世界。宗教把人世与天国、此岸与彼岸截然对立起来,以为人类的终极关怀就在于如何超越这短暂的、污浊的人世,到达那永恒的、绝对的天国或极乐世界。例如,基督教认为,人是具有“原罪”的存在,生命自身没有“完美”的内在根据,只有死后经过审判,灵魂得以净化,才能升入天国与上帝同在。佛教则认为,人生来便有无明的烦恼,世间是无边的苦海,只有出世间,由解脱以成佛,证成不生不灭佛果,达到所谓“常乐我净”的涅槃境界。庄子所预设的理想境界,也具有超越性,但它所追求的并非人死后所进入的“天国”或“净土”,其终极旨归仍然是人的现实存在,是以超越之境在人间世的落实为标的,最后达致体用不二,圆融无碍的至境,以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塑造理想人格。

在《大宗师》里,庄子把悟道和得道后的境界称为“撄宁”,一种宁静自如、悠游自在的境界。“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所谓撄而后成,亦即必须经过一番修持磨练方能获得。庄子描绘女得道的过程说:“吾犹守而告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这个“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彻见独无古今不死不中”的修守过程,也就是庄子的精神超越之路。

我们可以对庄子的精神超越之路,略作分析如下:

(一)悬解以“外天下”、“外物”

庄子认为,现实的一切都是对主体的限制和束缚,人一旦为世事所累则苦不堪言,犹如倒悬一般。如何才能解除人们所受世故的牵累?庄子的回答是“外天下”、“外物”。只有对现实世界不执著、不介怀,超然于世事之外,亦即无心于物迁之纽结,无情于世故之盛衰,使个体从世故与外物的纠缠中超拔出来,摒弃偏执、封闭的假我,回归开放、无容私的真我,进达“悬解”之境,即可解脱现实的倒悬之苦。“夫且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大宗师》)“悬解”的关键是“哀乐不能入”,亦即“无心无情”,“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德充符》)。

(二)坐忘以“外生”、“外知”

单只“外天下”、“外物”不行,还必须“外生”、“外知”。如何“外生”、“外知”呢?其途径即是“坐忘”。何谓“坐忘”?“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大宗师》)堕肢体、离形即是“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同上),此即“外生”。摆脱由感性存在的人与外物相接所引起的各种欲望。黜聪明、去知即是“忘年忘义”(《齐物沦》),亦即摆脱由理性存在的人所从事的各种德、知活动。“德荡乎名,知出乎争。……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人间世》)然而,世俗之人却是“钱财不积则贫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徐无鬼》)。他们念念“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德充符》),驰鹜身心,沉溺物欲,终生不悟。庄子的“坐忘”乃“吾丧找”,使人“形如槁木,心如死灰”(《齐物论》)。由“丧我”而忘我,以至臻于一切无碍的境界,以便“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大宗师》)。

(三)心斋以集虚

庄子的“悬解”讲“外天下”、“外物”;“坐忘”讲“外生”、“外知”,其中已蕴含着精神的虚静,但并非纯乎讲虚。《人间世》:“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惟道集虚,虚者,心斋也。”“无听之以耳”即老子所说的“塞兑、闭门”,亦即关闭感官之通道;“听之以心”,即专注于内心的宁静内视;“无听之以心”,即摒除一切知虑活动;“听之以气”乃指以精纯的心灵明觉(气)去感应。“心斋”的关键是虚静,惟有致虚极、守静笃才能超然于物外,无思无虑,“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同上)。总之,只有归心于寂寥,凝神于虚静,才能忘怀自我,才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

(四)朝彻以净化

心斋的极致即是“朝彻”。朝彻乃形容心境清明澄彻,即心中荡尽一切外在事物的映象,达致清澄剔透的新境界,如晨曦微启,由黑暗骤然光明。成玄英《庄子疏》云:“死生一观,物我兼忘,惠照豁然,如朝阳初启,故谓之朝彻也。”林希逸说:“朝彻者,胸中朗然,如在天平且澄彻之气也。”(《南华真经口义》)总之,朝彻实乃心灵的净化,精神的飞升,只有内外兼忘、物我合一之朗然澄彻之“朝彻”,才能“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即与道同在,与天地并存。

(五)见独以与道为一

独即无对待、无偶。“见独”即彻见绝对之道。道为无对待的永恒之绝对;故以“独”名之。成玄英《庄子疏》云:“夫至道凝然,妙绝言象,非无非有,不古不今,独往独来,绝待绝对,睹斯胜境.谓之见独。”可知,见独也就是在灵府中与道融为一体,超乎空间之界域,超乎时间之流逝,成为不朽的永存。到达此一境界,即与绝对之道合一,与道合一,亦即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无始无终,故能无古今。与道为一,则能与道并生而超越生死,入于不死不生之境。

庄子讲精神超越,最终均落实在“游”上。所谓游,乃指主体精神的自由活动,因此“游”是自由的象征,也是庄子用以通达道的境界、超拔生命精神的一个重要方式。《逍遥游》说:“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应帝王》说:“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垠之野。”又说:“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庄子所游之处,皆为无穷、无朕、无有或圹垠之野、四海之外、无何有之乡。其实,这些都不过是对超越的道之境界的指称。道是无限的、永恒的绝对,是“无有”、“无穷”、“无朕”,故“无何有之乡”亦即大道之乡。在超越的道之境界中,个体是无限自由的,然而这绝对自由的个体并非指其形体,而是指其心,指其精神。因此,庄子多以“游心”来论说个体的自由。《人间世》说:“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德充符》说:“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庄子》外、杂篇也多次提到“游心”,如“游心于物之初”(《田子方》),“游心于无穷”(《则阳》)等。游心即是超越现实的藩篱,打破封闭的视界,高扬主体精神,在理想的境界中无拘无束地遨游,在恬淡惬意的大宇宙、大自然中自由自在地飞翔。游心乃是人生理想的归宿。庄子的游心除极大地丰富了人的生命内涵之外,还拓展了个体自由的界域。庄子追求的那种“死生无变乎己”,“哀乐不入于胸次”,“上与造物者游”,“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的超迈洒脱、逍遥自适的人生态度和浪漫情怀,实际上是要人不计功利,忘乎物我,“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天道》),对人生采取“天乐”达观的态度,使个体的生命在与宇宙精神合流的过程中,获得无限的提升和欢悦。

总之,在庄子那里,“游心”的最大特点就是绝对的自由,而它所展示的意境又是那样的浩大无边,是超越了一切有限之后的无限,是挣脱了一切戒律的重压和外物的束缚之后的自由。虽然“游心”是心灵的安闲自适,是精神的自由,但这种心灵的安闲自适确有庄子体验在其中,因此可以说“游心”已成为庄子所追求的个体自由的象征。

那么庄子所追寻的自由天地,难道都是幻想、遐想,是虚无缥缈的虚构吗?其实并非如此。单就庄子将精神自由作为其最高的生活理想而论,表现了庄子特有的浪漫主义畅想。然而,人总是现实的人,现实的人总要面对现实,对此庄子也不例外。因此,一旦把精神自由与现实生活即与现实的社会、现实的人生联系起来进行考察,就会发现庄子的自由观是分层次的,他是承认相对自由的存在的。现实的人总想获得现实的自由,而不仅是虚幻的、遐想的、没有任何具体内容的自由。庄子说:“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外物》)他充分肯定人是可以获取现实的自由的。关键的问题是“自适其适”而不“适人之适”,“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达生》)。那么,怎样才能自适其适呢?对此,庄子提出了三条具体途径。

一曰超世。

超世并非超越此岸,而是对此岸世界的一切处之超然,不为物役,不随物迁。“天下奋柄,而不与之偕;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天道》)。质言之,对人间世事采取漠视的态度,对世俗价值予以否定的对待。得其所得,安其所安。摒弃桎桔的我,超越偏执的我。在《逍遥游》中,庄子写宋荣子“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他能超越世俗的价值观念,不为荣辱毁誉所动;把内在的真我和外在的物议区分得清清楚楚。所谓“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同上),“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苛于人,不忮于众”(《天下》)。超迈特行,“不以身假物”。宋荣子可谓获得了他所要获得的自由。列子乘风而行,轻巧极了,飘逸洒脱,虚灵自在。因为他超越了世人的嗜欲圈、名利场,“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故能免于世事之累(“免乎行”)。列子亦可谓“自适其适”了。

一般认为,《逍遥游》的主旨是思想在心灵的无穷寰宇中遨游飞翔,追求绝对的精神自由。其实,这样概括并不全面。诚然,庄子谈到了“无待”的“逍遥”,并将之视作人生理想的最高境界,但这“无待”之“逍遥”却是与“有待”之“逍遥”相联系而存在、相比较而体现的。庄子并未否定有待的逍遥,大舟有待于厚水,大鹏有待于培风;而宋荣子则有待于“五升之饭”,列子则有于“御风”。总之,庄子认为,在人所存在的现实世界上是没有绝对的“逍遥”的,因此才预设了一个超越的“逍遥”境界,让人去追寻,去向往。

二曰隐世。

隐世即隐遁于人间世,“或自埋于民,自藏于畔”(《则阳》),或“伏处大山山嵁岩之下”(《在宥》),不与物撄,陆沉世寰。它与宗教所说的出世不同,出世是超脱人世而达于彼岸世界。隐世则是削迹捐世,不为功名,无责于人,人亦无责。这种“流遁之志,决绝之行”(《外物》),若不具备“至知厚德”是难以做到的。如同《周易》说的:“遁世无闷,高尚其德”。这是一种高度自觉的表现,也是一种自由的表现。《缮性》说得好:“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身而不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智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

隐世作为一种处世原则,是庄子“安命无为”论的具体体现。悠闲自在,无所贪求,心神坦然,无所计较,随心所欲,无为而无以为。所谓“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也就“安其所安”、“适其所适”,进达于自由的境地了。

三曰游世。

所谓“游世”即“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外物》)。所谓僻即淫僻之行。《骈拇》说:“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伯夷为了名死于首阳山下,盗跖为了利死于东阳山上,二人致死的因由不同,但从残生伤性来看则是一样的。因此,为仁义或为货财而以身为殉,都是淫僻之行。游世之士则不然,他游乎九州,游乎四海,独往独来,与天下人同乐、同安(“顺人”),而不丧失内在的人格世界(“不失己”),庄子名之为“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在宥》)

庄子还把游世称作“乘道德而浮游”,那情形是:“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山木》)可见,游世的关键是安于命、化于时、顺于人。安于命则与世无争,化于时则化而不僻,顺于人则与世周旋而不丧失自我的独立人格;就是说只要“虚己以待”、“以和为量”,即可消解对立,免害全身。游世也是需要极高的修养才能做到的,在庄子看来这也是人生境界的一种自由的表现。

超世、隐世、游世所昭示的是无心无情的生活态度。无心即“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天地》)。无情即“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德充符》)。达到无心无情的境界才能泯灭物我,解脱物累,齐同是非,超越生死,保持“神全”,使“死生惊惧不入乎胸中”(《达生》),实现游心自由的生活理想。

为体现精神自由的境界,庄子塑造了不同形态的理想人格,这些人格的共同特点便是得“道”。但由于体道的层次有深浅的不同,因此在理想人格身上便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尽管庄子对其理想人格的差异并未有严格的界定,但还是将其区分为圣人、至人、真人、神人的不同模式,如果细心分析,他们各自所体悟的精神境界是有某种程度的差异的。

庄子塑造的圣人、至人、真人、神人的理想人格,都是他心目中的自由人,均活动于庄子所铺陈的自由天地里。在人生旅途中,庄子痛楚地感受到处处充满了异己的不可抗拒的必然,因此他挚烈地追求超脱现实的自由。

庄子以其特有的方式探寻着在必然面前追求自由的可能和途径,力图将必然和自由统一起来。但是,由于庄子没有、也不可能对必然作出合理的、科学的诠释,因而常常把自己所感受到的各种不得不然的趋势归之于必然,常常把命运与必然混为一谈,甚至把命等同于必然。《达生》说:“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命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其然是无因或说不清的。譬如:死生乃命定,就像天有昼夜一般。“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大宗师》)所谓“人之有所不得”即人所无可奈何者。在庄子看来,万物之情理是人力不能干预的,也是无法干预的。“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德充符》)照庄子的逻辑,凡事之变,皆为命之行,即不知所以然而然的必然性。因此,自然界的万象流化,尘世间的世态炎凉,都成了庄子笔下具有必然意义的命。从这一视角观之,庄子的所谓“待”,的确具有与自由对立的必然的意蕴。就物而言,某物受外力的牵制、限制甚至支配称为“待”;就人而言,“待”则指人的某种愿望或要求必需凭借一定的客观条件方能实现,而这些条件又往往成为对人们“自由”的限制或束缚。因此庄子追求一种“恶乎待哉”的绝对自由——逍遥游。

但是,对所谓必然之命,庄子并非主张以人为去改变、去抗争,而是以“安时处顺”、“安命无为”去顺应、去随从。在庄子看来,天人本为一体,只有“形全精复”才能“与天为一”(《达生》)。而要达致“与天为一”,必须“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秋水》),放弃人为,顺应自然,按自然的样态去生活,使那必然之命不足以扰乱本性的平和,不至于侵入人们的心灵,“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却而与物为春”(《德充符》),让心灵与外界产生和谐的感应,以便享受那如同春气暖心一般的舒畅和自由。这也就是庄子所谓的“圣人以必不必,故无兵(纷争)”(《列御寇》)。能够做到“必而不必”,也就实现了从必然到自由的飞跃。但是,庄子的所谓“必不必”并非建立在主体对必然的认识的基础上,更不含有对世界改造的内容。他的自由是建立在对必然之审美体验中的自由,是“天放”的自由,也可以说是“内不化”的自由。这种自由观的重心是个体、是自我,因而精神超越便成为个体自由的根本特征。

作为古代哲人的庄子之所以具有永恒的魅力,是因为他透过对人生的反思替人们设计一种特异的安身立命之道,从而填补了被儒家所遗留下的那片“真空”地带。特别对那些处于逆境和倍感沉重压抑的人来说,庄子那种对自由的追求和对理想境界的向往,往往产生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将之引向高远,引向未来。这也正是庄子哲学的价值所在。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编《中国哲学的继承与创新——纪念石峻教授八十华诞论文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3月版)



 
新闻推荐
2021上海台北城市论坛将于
第六期台湾道教宫观负责人研习
闽台青年妈祖信俗研学体验营开
如何理解促进共同富裕的重大意
为实现民族复兴接续奋斗——写
纪念辛亥革命110周年大会9
台湾祭孔引发的随想
第四届世界宗教热点研究论坛召
佛教自然观与佛教中国化
全国政协民宗委举办第二期少数
中国佛教协会负责人就“佛媛”
谱写宗教和顺新篇章 —西藏自
努力提升宗教研究领域的话语权
哲学与科学相互促进
创新发展中国哲学话语
 
Copyright © 2014 by www.zhongdao.org all rights reserved
京ICP备14054068号-2